林泉高致集
（宋）郭思 撰
◎山水訓
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，其旨安在？邱園，養素所常處也；泉石，嘯傲所常樂也；漁樵，隱逸所常適也；猨鶴，飛鳴所常觀也。塵囂礞i，此人情所常厭也。烟霞仙聖，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。直以太平盛日，君親之心兩隆，苟潔一身出處，節義斯系，豈仁人高蹈逺引，為離世絶俗之行，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！白駒之詩，紫芝之詠，皆不得已而長徃者也。然則林泉之志，烟霞之侣，夢寐在焉，耳目斷絶，今得妙手鬱然出之，不下堂筵，坐窮泉壑，猨聲鳥啼依約在耳，山光水色滉瀁奪目，此豈不快人意，實獲我心哉，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。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，豈不蕪雜神觀，溷濁清風也哉！畫山水有體，鋪舒為宏圖而無餘，消縮為小景而不少。看山水亦有體，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髙，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。
山水，大物也。人之看者，須逺而觀之，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。若士女人物，小小之筆，即掌中幾上，一展便見，一覽便盡，此皆畫之法也。
世之篤論，謂山水有可行者，有可望者，有可游者，有可居者。畫凡至此，皆入善品。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，何者？觀今山川，地占數百里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，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。君子之所以渴林泉者，正謂此佳處故也。故畫者當以此意造，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，此之謂不失其本意。
畫亦有相法，李成子孫昌盛，其山脚地面皆渾厚濶大，上秀而下豐，合有後之相也，非特謂相兼，理當如此故也。
人之學畫，無異學書，今取鍾、王、虞、柳，久必入其髣髴。至於大人達士，不局於一家，必兼收並覽，廣議博考，以使我自成一家，然後為得。今齊魯之士叭摹營邱，關陝之士惟摹范寬，一己之學，猶為蹈襲，況齊魯關陝，輻員數千里，州州縣縣，人人作之哉！專門之學，自古為病，正謂出於一律，而不肯聽者，不可罪不聽之人，迨由陳迹，人之耳目喜新厭故，天下之通情，余以謂大人通士不局於一家者，此也。
柳子厚善論為文，余以為不止於文。萬事有訣，盡當如是，况於畫乎！何以言之？凡一景之畫，不以大小多少，必須注精以一之。不精則神不專，必神與俱成之。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；必嚴重以肅之，不嚴則思不深；必恪勤以周之，不恪則景不完。故積惰氣而强之者，其迹軟懦而不決，此不注精之病也；積昏氣而汨之者，其狀黯猥而不爽，此神不與俱成之産獘也。以輕心掉之者，其形脱畧而不圓，此不嚴重之獘也；以慢心忽之者，其體疎率而不齊，此不恪勤之獘也。故不決則失分解法，不爽則失瀟洒法，不圓則失體裁法，不齊則失緊慢法，此最作者之大病出，然可與明者道：
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，有一時委下不顧，動經一二十日不向，再三體之，是意不欲。意不欲者，豈非所謂惰氣者乎！又每乘興得意作，則萬事俱忘，及事汨志撓，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。委而不顧者，豈非所謂昏氣者乎！凡落筆之日，必明窗净几，焚香左右，精筆妙墨，盥手滌硯，如見大賓，必神閒意定，然後為之，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掉之者乎！已營之又撤之，已增之又潤之，一之可矣又再之，再之可矣又復之，每一圖必重重複複終終始始，如戒嚴敵然後畢，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！所謂天下之事，不論大小，例須如此，而後有成。先子向思每丁寧委曲，論及於此，豈敎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！
學畫花者，以一株花置深坑中，臨其上而瞰之，則花之四面得矣。學畫竹者，取一枝竹，因月夜照其影於素壁之上，則竹之真形出矣。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？盖身即山川而取之，則山水之意度見矣。真山水之川谷逺望之以取其深，近遊之以取其净。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：春融，冶夏蓊鬱，秋疎薄，冬黯淡。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，則雲氣之態度活矣。真山水之烟嵐四時不同，春山澹冶而如笑，夏山蒼翠而如滴，秋山明净如妝，冬山慘淡而如睡。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迹，則烟嵐之景象正矣。真山水之風雨逺望可得，而近者玩習不能究一川徑隧起止之勢，真山水之陰晴逺望可盡，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迹。山之人物以標道路，山之樓觀以標勝槩，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逺近，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溕睢Ｋ??蚨蓸蛄阂宰闳耸拢??疂O艇釣竿以足人意，大山堂堂為猩街?鳎??苑植家源螌?妨舟譃檫R近大小之宗主也。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，無偃蹇背卻之勢也。長松亭亭為心局?恚??苑植家源翁偬}草木為振挈依附之師帥也，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，而行∪藶橹?凼埂?o憑陵愁挫之態也。山近看如此，逺數里看又如此，逺十數里看又如此，每逺每異，所謂“山形步步移”也。山正面如此，側面又如此，背面又如此，每看每異，所謂“山形面面看”也。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，可得不悉乎！山春夏看如此，秋冬看又如此，所謂“四時之景不同”也。山朝看如此，暮看又如此，陰睛看又如此，所謂“朝暮之變態不同”也。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，可得不究乎！春山烟雲連綿人欣欣，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，秋山明净搖落人肅肅，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，如真在此山中，此畫之景外意也。見青烟白道而思行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，見幽人山而思居，見巌扃泉石而思遊。看此畫令人起此心，如將真即其處，此畫之意外妙也。
東南之山多奇秀，天地非為東南私也。東南之地極下，水潦之所歸，以漱濯開露之所出，故其地薄，其水湥?渖蕉嗥鎹o峭壁，而斗出霄漢之外，瀑布千丈飛落於霞雲之表。如華山垂溜，非不千丈也，如華山者鮮爾，縱有渾厚者，亦多出地上，而非出地中也。
西北之山多渾厚，天地非為西北偏也。西北之地極髙，水源之所出，以岡隴擁腫之所埋，故其地厚，其水深，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於千里之外。介邱有頂而迤邐拔萃於四逵之野。如嵩山少室，非不峭拔也，如嵩少類者鮮爾，縱有峭拔者，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。
嵩山多好溪，華山多好峯，衡山多好別岫，常山多好列嶂，泰山特好三峯，天台、武夷、廬、霍、雁蕩、岷峨、巫峽、天壇、王屋、林廬、武當，皆天下名山巨鎮，天地寳藏所出，仙聖窟宅所隱，奇崛神秀莫可窮，其要妙欲奪其造化，則莫神於好，莫精於勤，莫大於飽游飫看，歷歷羅列於胸中，而目不見絹素，手不知筆墨，磊磊落落，杳杳漠漠，莫非吾畫，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佳，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。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，所覽之不淳熟，所經之不卸啵??≈?痪?猓??眉埛鞅冢???嵯拢?恢?我远蘧办堆滔贾?恚?l興於溪山之顛哉！後主妄語，其病可數。何謂所養欲擴充？近者畫手有《仁者樂山圖》，作一叟支頤於峯畔，《智者樂水圖》作一叟側耳於巖前，此不擴充之病也。盖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《草堂圖》，山居之意裕足也。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《輞川圖》，水中之樂饒給也。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！何謂所覽欲淳熟？近世畫工，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峯，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，此不淳熟之病也。盖畫山，髙者、下者、大者、小者，盎碎向背，顛頂朝揖，其體渾然相應，則山之美意足矣。畫水，齊者、泊者、卷而飛激者、引而舒長者，其狀宛然自足，則水態富贍也。何謂所經之不卸啵拷?喇嬍稚?趨窃秸撸瑢憱|南之聳瘦；居咸秦者，貌關隴之壯；浪學范寬者，乏營丘之秀；媚師王維者，缺關同之風骨。凡此之類，咎在於所經之不卸嘁病：沃^所取之不精粹？千里之山不能盡奇，百里之水豈能盡秀。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，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絶者，龍巖一槩畫之，版圖何異？凡此之類，咎在於所取之不精粹也。故專於坡陀失之麤，專於幽閒失之碎，專於人物失之俗，專於樓觀失之冗，專於石則骨露，專於土則肉多。筆迹不混成謂之疎，疎則無真意；墨色不滋潤謂之枯，枯則無生意。水潺湲則謂之死水，雲不自在則謂之凍雲，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，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烟臁＝裆饺盏教幟鳎?詹坏教幓蓿?揭蛉沼爸?Ｐ我病Ｃ骰薏环盅桑?试粺o日影。今山烟斓揭怆[，烟觳坏教幰姡?揭蜓天之常態也。隱見不分焉，故日無烟臁�
山，大物也，其形欲聳撥，欲偃蹇，欲軒豁，欲箕踞，欲■〈石盤〉礴，欲渾厚，欲雄豪，欲精神，欲嚴重，欲顧盻，欲朝揖，欲上有盖，欲下有乘，欲前有據，欲後有倚，欲下瞰而若臨觀，欲下游而若指麾，此山之大體也。
水，活物也，其形欲深静，欲柔滑，欲汪洋，欲迴環，欲肥膩，欲噴薄，欲激射，欲多泉，欲逺流，欲瀑布插天，欲濺撲入地，欲漁釣怡怡，欲草木欣欣，欲挾烟雲而秀媚，欲照溪谷而光輝，此水之活體也。
山以水為血脉，以草木為毛髮，以烟雲為神彩，故山得水而活，得草木而華，得烟雲而秀媚。水以山為面，以亭榭為眉目，以漁釣為精神，故水得山而媚，得亭榭而明快，得漁釣而曠落，此山水之布置也。
山有髙有下，髙者血脉在下，其肩股開張，基脚壯厚，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，映帶不絶，此髙山也。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，謂之不仆。下者血脉在上，其顛半落，項領相攀，根基龐大，堆阜臃腫，直下深插，莫測其溕睿?藴山也。故如是溕街^之不薄，謂之不泄。高山而孤，體幹有什之理，溕蕉?。?駳庥行怪?恚?松剿??w裁也。
山得水而活，水得山而媚。
石者，天地之骨也，骨貴堅深而不溌丁Ｋ?撸?斓刂??玻??F周流而不凝滯。
山無烟雲如春無花草。
山無雲則不秀，無水則不媚，無道路則不活，無林木則不生，無深逺則湥瑹o平逺則近，無高逺則下。
山有三逺：自山下而仰山顛，謂之髙逺；自山前而窺山後，謂之深逺；自近山而望逺山，謂之平逺。髙逺之色清明，深逺之色重晦；平逺之色有明有晦；髙逺之勢突兀，深逺之意重疊，平逺之意冲融而縹緲。其人物之在三逺也，髙逺者明瞭，深逺者細碎，平逺者冲澹。明瞭者不短，細碎者不長，冲澹者不大，此三逺也。
山有三大，山大於木，木大於人。山不數十里如木之大，則山不大；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，則木不大。木之所以比夫人者，先自其葉，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，先自其頭。木葉若干可以敵人之頭，人之頭自若干葉而成之，則人之大小，木之大小，山之大小，自此而皆中程度，此三大也。逺山無皴逺，水無波逺。人無止非無也，如無爾。
山欲髙，盡出之則不髙，烟霞鎖其腰則髙矣。水欲逺，盡出之則不逺，掩映斷其派則逺矣。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髙，兼何異畫碓觜！水盡出不唯無盤摺之逺，兼何異畫蚯蚓！
正面溪山林木盤折，委曲鋪設，其景而來不厭其詳，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。傍邊平逺，嶠嶺重田疊，鈎連縹緲而去，不厭其逺，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