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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四友斋画论》

时间:2007-08-31   所属栏目:书画理论   点击:4295次
《四友斋画论》
明·何良俊
余小时即好书画,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,其风神之所寓,使我日得与之接,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也。一遇真迹,辄厚赀购之,虽倾产不惜。故家业日就贫薄,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。然性复相近,加以笃好,又得衡山先生相与评论,故亦颇能鉴别,虽不敢自谓神解,亦庶几十不失二矣。余家法书,如杨少师、苏长公、黄山谷、陆放翁、范石湖、苏养直、元赵松雪之迹,亦不下数十卷。然余非若收藏好事之家,盖欲有所得也。今老目昏花,已不能加临池之功,故法书皆已弃去,独画尚存十之六七。正恐筋力衰惫,不能遍历名山,日悬一幅于堂中,择溪山深邃之处,神往其间,亦宗少文之意也。然亦只是赵集贤、高房山、元人四大家及沈石田数人而已,盖惟取其韵耳。今取古人论画之语与其一得之见,著之于篇。
 
 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,盖画即六书之一,所谓象形者是也。虞书所云彰施物采,即画之滥觞矣。古五经皆有图,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,盖车舆冠冕章服象胜褕衤秋笄禘之类,皆朝廷典章所系,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,岂得尽是?若有图本,则仪式具在,按图制造,可无舛错,则知画之所关,盖甚大矣。
 
  陈思王画赞序曰:盖画者鸟书之流。昔明德马后,美于色,厚于德,帝用嘉之,尝从观画,过舜庙见娥皇女英。帝指之戏后曰:恨不得如此者为妃。又前见陶唐之像,后指尧曰:嗟乎,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!帝顾而笑,故夫画所见多矣。
 
  古人之画,如顾恺之作孝经图、列女图,阎立本作职贡图,马和之作毛诗国风图,诸人所作旅獒图、瑞应图、历代帝王像、历代名臣像诸画,岂可谓之全无关于政理、无裨于世教耶!
 
  董逌广川画跋,盖不甚评画之高下,但论古今之章程仪式,可谓极备。若天子欲议礼制度考文,则此书恐不可缺。
 
  宣和博古图所载锺鼎彝卣卮?簠簋登豆上尊中尊之属,极为详备,其大小尺寸、容受升合与夫花纹款识,无不毕具。三代典刑所以得传于世者,犹赖此书之存也。夫徽宗好古,不免有玩物丧志之失,然其致北狩之祸者,实由信任小人,使童蔡秉政,以致天下汹汹,其祸本实不在于此也。而能使后世博古之士得见三代典刑,实阴受其惠。浅见薄识之士,遂以此为口实,可笑可笑。
 
  古人论画有六法,有三病。盖六法即气韵生动六者是也,而三病则曰板,曰刻,曰结。又以为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,如其气韵,必在生知,固不可以巧密得,不可以岁月到,默契神会,不知然而然。其论用笔得失曰:凡气韵本乎游心,神采生于用笔;意在笔先,笔周意内;笔尽意在,像应神全;夫内自足,然后神闲意定;神闲意定,则思不竭而神不困也。此段虽只论画,颇似庄子轮扁斫轮语。
 
  论画者又云:夫画特忌形貌采章,历历具足,甚谨甚细,而外露巧密。夫谨细巧密,世孰不谓之为工耶,然深于画者盖不之取,正以其近于三病也。
 
  世之评画者立三品之目,一曰神品,二曰妙品,三曰能品。又有立逸品之目于神品之上者。余初谓逸品不当在神品上,后阅古人论画,又有自然之目,则真若有出于神品之上者。其论以为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后妙,失于妙而后精,精之为病也而为谨细。自然为上品之上,神为上品之中,妙为上品之下,精为中品之上,谨细为中品之中。立此五等,以包六法,以贯众妙,非夫神迈识高、情超心慧者,岂可议乎知画?呜呼,夫必待神迈识高、情超心慧然后知画,宜乎历数百代而难其人也!
 
  昔宗少文尝云:老疾俱至,名山恐难遍历。凡五岳名山皆图之于室,曰:惟当澄怀观道,卧以游之。又曰:举琴动操,欲令众山皆响。必如此然后可以言知画,然世岂复有此等人哉!
 
  余观古之登山者,皆有游名山记,纵其文笔高妙,善于摹写,极力形容,处处精到,然于语言文字之间,使人想象,终不得其面目。不若图之缣素,则其山水之幽深,烟云之吞吐,一举目皆在,而得以神游其间,顾不胜于文章万万耶!
 
  世人家多资力,加以好事,闻好古之家亦曾畜画,遂买数十幅于家,客至悬之中堂,夸以为观美。今之所称好画者,皆此辈耳。其有能稍辨真赝,知山头要博换,树枝要圆润,石作三面,路分两歧,皴绰有血脉,染渲有变幻,能知得此者,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;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,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欤!
 
  今人皆称顾、陆之笔,然此特晋、宋间人耳。余家乃有汉人画,此世之所未见,亦世之所未知者也。其画非缣非楮,乃画于车螯壳上。此是姑苏沈辨之至山东卖书买回者。闻彼处盗墓人,每发一墓,则其中不下有数十石,其画皆作人物,如今之春画,间有干男色者。画法与隶释中有一碑上所画之人大率相类,其笔甚拙。顾、陆尚有其遗意。至唐则渐入于巧矣。夫车螯者,蜃也。雉入大水为蜃,雉有文章,故蜃亦有文章,登州海市即蜃气也。但不知墓中要此物何用。余观北齐邢子才作文宣帝哀策文云:攀蜃辂而雨泣。王筠昭明太子哀策文曰:蜃辂峨峨。江总陈宣帝哀策文云:望蜃綍,而攀缥。齐谢眺敬王后哀策文云:怀蜃卫而延首。则知古帝王墓中皆用之,盖置于柩之四旁,以防狐兔穿穴。其画春情,亦似厌胜,恐蛟龙侵犯之也。
 
  余见车螯上所画,谓是汉之迹,且云其画法甚拙,顾、陆尚有其遗意,至唐则渐入于巧矣。后见王应麟言:曾子固跋西狭颂,谓所画龙鹿承露人嘉禾连理之木,汉画始见于今。邵公济谓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,刻山林人物,乃知顾恺之、陆探微、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,至吴道玄绝艺入神,始用巧思,而古意稍减矣。观此则画家相沿,一定而不易,善鉴者可以望而知其年代之先后矣。
 
  杨升庵云:按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,载夔州临江市丁房双阙,高二丈余,上为层观飞檐车马人物,又刻双扉,其一扉微启,有美人出半面而立,巧妙动人。又云阳县处士金延广母子碑,初无文字,但有人物。皆汉画之在碑刻者,不止如应麟所云而已。然谓美人但出半面即能动人,孰谓汉人之画专于拙邪?盖藏巧于拙,此其所以非后世所能及也。
 
  刘子玄曰: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,而兵士有着芒綍者。阎立本画昭君图,妇女有着帷帽者。夫芒綍出于水乡,非京华所有,帷帽起于隋代,非汉宫所作。以此言之,画非博古之士亦不能作也。
 
  昔人之评画者,谓画人物则今不如古,画山水则古不如今,此一定之论也。盖自五代以后,不见有顾虎头、陆探微、张僧繇、吴道玄、阎立本,五代以前,不见有关仝、荆浩、李成、范宽、董北苑、僧巨然。
 
  余尝见梁思伯箧中有王摩诘演教图,此是王府中物,托其装潢,故携以自随。是设色者,人物山水无不臻妙。
 
  近又见顾砚山家女史箴,是顾虎头笔。单是人物,女人有三寸许长,皆有生气,似欲行者。此神而不失其自然,所谓上之又上者欤?且绢素颜色如新,盖神物必有护持之者。
 
  苏东坡云:诗至于杜子美,文至于韩退之,书至于颜鲁公,画至于吴道子,而尽古今之变,天下之能事毕矣。道子画人物,如以灯取影,逆来顺往,旁见侧出,横斜平直,各相乘除,得自然之数,不差毫末;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,所谓游刃余地,运斤成风,盖古今一人而已。余于他画,或不能必其主名,至于道子,望而知其真伪也。
 
  东坡云:郭忠恕不仕,放旷,遇佳山水辄留旬日,或绝粒不食。盛夏暴日中无汗,大寒凿冰而浴。尤善画,妙于山水屋木,有求者必怒而去,意欲画即自为之。郭从义镇歧下,延止山亭,设绢素粉墨于坐。经数月,忽乘醉就图之,一角作远山数峰而已。
 
  苏东坡书蒲永升画后云:古今画水,多作平远细皱,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,使人至以手扪之,谓有洼隆,以为至妙矣。然其品格,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手毫厘间耳。唐广明中,处士孙位始出新意,画奔湍巨浪,与山水曲折,随物赋形,尽水之变,号称神逸。其后蜀人黄筌、孙知微皆得其笔法。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,营度经岁,终不肯下笔。一日仓皇入寺,索笔墨甚急,奋袂如风,须臾而成,作输泻跳蹙之势,汹汹欲崩屋也。知微既死,画法中绝五十余年。近岁成都人蒲永升,嗜酒放浪,性与画会,始作活水,得二孙本意,自黄居采兄弟、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。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,永升辄嘻笑舍去。遇其欲画,不择贵贱,顷刻而可。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,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,即阴风袭人,毛发为立。永升今老矣,画亦难得,而世之识真者亦少。如往时董羽、近日常州戚氏画水,世或传宝之。如董戚之流,可谓死水,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。
 
  东坡云:李伯时所画地藏,轶妙而造神,能于吴道玄之外探顾、陆古意。
 
  黄山谷云:往时在都下,驸马都尉王晋卿时时送书画来作题品,辄贬剥令一钱不直。晋卿以为过,某曰:书画以韵为主,足下囊中物无不以千金购取,所病者韵耳。收书画者观余此语,三十年后当少识书画矣。
 
  余家有维摩问疾一小幅,宝光佛一小卷,皆唐人笔也。观其开相之神妙,描法之精工,染渲之匀圆,着色之清脱,种种臻妙,虽宋初诸家,恐亦未必能到。
 
  古人之论书画者,在唐则有张彦远法书要录、名画记,张怀欢书断、画断,在宋则有宣和书谱、画谱,郭忠恕有字源,荆浩有山水诀,郭熙有画理,米元章有书史、画史,黄长睿有东观余论,李方叔有德隅斋画品,董逌有广川书跋、广川画跋,又有图画见闻志、画继、五代名画评、益州名画评等书。而近代则有周草窗云烟过眼录、志雅堂杂抄,陶南村书史会要,夏彦文图绘宝鉴,皆可以资书画家之考索辨博者也。宋初,承五代之后,工画人物者甚多。此后则渐工山水,而画人物者渐少矣。故画人物者可数而尽,神宗朝有李龙眠,高宗朝有马和之、马远,元有赵松雪、钱舜举,吾松张梅岩尊老亦佳,我朝有戴文进,此皆可以并驾古人、无得而议者。其次如杜柽居、吴小仙,皆画人物,然杜则伤于秀媚而乏古意,吴用写法而描法亡矣。
 
  尝疑马远画,其声价甚重,而世所流传之迹,虽最有名者亦不满余意。但曾见其画星官一小帧,有十二三个道士着道服立于云端,似有朝真之意,云是钩染,其相貌威严中具清逸之态,衣褶亦奇古,当不在马和之之下,则知远盖长于人物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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